下午五时左右,忽然电光交加,雷声隆隆,阴云四合,猛风突袭,落起大雨来。均臣急急往回赶,在南京路红西路口,见到有三个人坐在一个屋檐下躲雨,两个是十几岁的少年,另一个是年在卅岁左右的汉子,携了一只小蓝盛了柳叶般的植物叶子,坐在阶上大嚼而特嚼起来。均臣好奇前往探望,只见他们变黑的背脊上写着几个字,意思说他们兄弟三人因往南路去投亲,因磬其川资,所以求食于街头,望社会热心人士援助。他们将这些草不住吃着,很自然的样子,路过的人都以为他们是畜生投生的呢!均臣拾起地上他们掉下的几片叶子,拿一瓣放在嘴里尝尝,又苦又涩还有些臭怪味道,差点让他要大翻肚地呕出来了。
傍晚时分,拉老虎车[1]的阿三来取车力[2]。阿三今天衣服是一套全元色的短衫特别清洁,发也梳得亮晶晶的,一脸的阿谀奉承,只希望先生能多给些车力。葛先生说话时一付绅士派,做出对学徒般的吆喝样,打发着阿三,阿三取了车力,一个劲地点头弯腰,千谢万谢。均臣见了,心里很是难过,这些劳力做牛马一般替资本家效劳,而只取区区代价,老板却毫不费力坐享太平地赚盈万的钱。“唉,人有同情心乎!”他慨叹道。
晚上裕元到楼上“张公馆”与张家和几位房客共作“方城之戏”。均臣不喜此道,于是独自在阁楼里看报纸,又是一条八卦新闻:电影明星严华与周璇今天在报上发表了他们的离婚消息,结束他们七年多的结婚历史,双方请了好几个律师准备开始唇剑舌枪的雄辩了。女的意思是严华性子过燥,或打或骂虐待她,根本无真正的爱,所以只要离婚这条路了。男的理由是,周旋不该滚逃存折资产等,至于虐待等根本无根据可言,而彼对离婚极表悲痛。这个均臣最喜欢的女演员,这个演红唱红上海半边天的女演员,竟然生活是这么的复杂落拓,也并不幸福。
楼上搓麻将的声音和笑声不断传来,后来不知谁赢了,裕元从楼窗口掷下一元二毛钱,叫均臣替他们买冰结涟二杯,及雪糕二块。“雪糕”
二字的确是均臣天字第一次听说,所以足足缠了许多分钟,搞的裕元有些不耐烦了,楼上一阵尖锐的笑声“哈哈,让他请客了…这个阿墨林[3]…”均臣连忙逃到街上。
买完冰结涟和雪糕,匆匆上楼,差点撞到一个人,定睛看,竟是楼上张家的大闺女小毛。小毛年芳十六,初级四年级肄业。均臣一直当她是小囡,住进来后也没跟她有过什么接触,只是觉得她人戆答答的,就像宁波人讲的“寿头小毛”,一年前刚进店时,就经常见到她,觉得这个小囡一些也不知常识,常常不知觉地玩弄性物,见之令人可笑又可怜。可今天,均臣从来没有这么近的打量过小毛,小毛穿了件薄薄的夏天的白底蓝碎花府绸睡衣裤,在昏暗的灯光下,里面好像什么也没穿,微微丘起的胸部隐隐约约地起伏,紧绷的薄睡裤也透视着肉色和腿间的阴影,均臣竟然羞红了脸,也没打招呼,就径直上楼给裕元送去刚买来的冰结涟和雪糕。
均臣这晚睡得好美,梦里面周旋唱着《四季歌》的金嗓子,娃娃样的脸,凸凹的腰身,一袭雪白香云纱的旗袍,脖领的两粒盘香钮不经意地开着,露出部分粉白的胸,旗袍开衩直到腰间,随一阵清风飘到跟前,手触摸到那富弹性的两团,再看,却是小毛…。醒来后,发觉黏糊糊的。遗精这词在乡下相当生疏,无人指示,因此也无知无识地不知所以,只当是恶疾。天还朦朦的黑,均臣翻来覆去睡不着,索性起来些日记:“来沪近一年,但对于本业上,仍旧无丝毫的认识,糜糜糊糊地过着无意思的生活。性德方面疏忽检察,随日有下坠之趋由,若再不觉悟,则危险在目前矣!而患了遗精这种无形的恶疾损失当不在少数,据说能使记忆减退,身体疲倦,脑子不发达等害处。都市的环境更坏,误入其境则悔之不矣,所以我必须认识一切,勿再永久笼罩其中,该像德人之‘不言而努力’突然地露出头角来,使人会大吃一惊。”写到这里,突然又昏沉起来,便再倒下入睡。
第二天早晨均臣懒懒地起身,见雨淋淋密织如麻,滴滴不断,六月中旬的上海,该是做霉的时间了。早晨在洗刚刚换下的衣裤时,厚德里的车夫阿四刚好路过,正想和均臣闲聊两句,手中一壶沸水不当心泼在均臣的右脚板上,顿时痛入心脏,褪下袜子看时约有寸方地方被伤,皮已因之而腐,不多时又起了泡,泡刺破后,复又涨起,针刺之,流了少许黄水,只得擦上如意膏,裹了白布。真是天做霉,人也倒霉。均臣忍着脚痛,像往常一样一早来到店里。吃完早饭,因为还没到八点,于是拿来前天借的张天翼的《团圆》小说集看起来。葛先生本也在看报,见状便沉着脸子三角眼中的那颗乌珠,拼命地向均臣扫射:“不早了,看书成何体统?桌上东西弄弄整齐…”然后又叫他去将载铜钉的绳子缚坚固。均臣像受了一大棍也似的,顿时七窍生气,九魂入霄,但终于敢怒而不敢言地屈服了。均臣不忍再想下去,因为他的心将碎了,现在都在提倡“三八制度[4]”,为什么世界上竟还有这种未开化的顽固人物,况且书报等为精神粮食每日非但应该看,而且是必须阅的,这书报既能增进人的智慧,又能借此认识了现代文化的变化,况且彼等又是西装楚楚的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