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修没理睬这个理由:“你愿意让我留下帮你,我就留下。你想自己做,怕我发现什么,我就走。”
听得柏原有些难为情,自觉松开了资料上的手。内心似乎经历一场长途跋涉,过了好一会,才吃力地说:“那你在这吧。”
公司外面的地灯陆续亮起。透过办公室窗户,能看见不远处的中心公园。亮着橘色灯光的摩天轮在这细雨飘摇的秋夜里缓缓转动,仿佛怀揣重重心事,不能轻快地旋转。
过了一会,柏原像很见不得人似的,偷偷拿出一叠文件:“这些,能帮我签名吗?”
云修接过资料,像是各种报表、现金流入流出账目表什么的。
他对财务不很懂,大学里学的那些,基本上都还给老师了。而且,那时候学的东西,大多只是皮毛,具体到工作,并没什么作用。他对财会也不感兴趣。一想到有一天,要像柏原那样在这个部门呆上一两年,也许还更久,他就有些担心。
程雄的本意,是想让他们熟悉公司运作,尽量做到什么工作都了然于胸。不要到时,被财会坑骗也浑然不觉。但对云修来说,进入财务部是个不小的挑战。
他找个座位坐下。翻看了几页,越看越乱。于是,只专心看签名一栏。
“要代签你的名字吗?”
柏原用手托着额头,像快要支撑不住,似乎连说话都是一种痛苦:“既然是这个部门的人了,就签你的名字。后边那一栏,我会接着签。”
云修唰唰就给签上了。
他不是多想提前体验这份工作,只是想让那个被工作折磨坏了的人早点回家。
两人待在一起,罕见地很少说话。
早过了下班时间,周围十分安静,能听到头顶的灯管发出轻微的滋滋声,还有笔尖在纸上的沙沙声。
笔的尖端划过纸面,刮出一道又一道伤痕。
☆、两个死人和两个活人
小姨在姐姐墓前坐下时,雨点落下来。
她拿出伞,撑开来,像朵红色蘑菇开在墓碑前。
体会过跪着跟死人聊天的痛楚,所以从几年前开始,她每次来都带个小板凳,坐在墓前,慢慢开聊。
随着年纪增大,变得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。就算偶尔有人好奇地张望过来,她也一脸无所谓:这种地方,有谁认得自己呢?难看就难看呗!
墓碑前放了束蓝色妖姬,像一簇盛开在幽灵地界的火焰。
听说这种花的颜色是后期染上去的。低级些的,直接粗暴地拿颜料蘸;高级些的,把成长期的白玫瑰剪下来,用蓝色颜料慢慢喂,相当于啜毒,夜以继日地吸取色素,直到蓝色蔓延至每一条叶脉,颜色迥异,恍若脱胎重生。
不知怎的,听老板介绍完,她觉得这种花跟姐姐很像。
小姨躲在伞下,头顶传来密集的雨声。她把下巴靠在自己的小包上,抱怨道:“你每年过生日,差不多都在下雨。再有不平,这么多年也该消停了吧?我多不容易,以前拖着两个孩子,现在呢,想穿双干爽鞋子,你都不肯成全。唉!
花喜欢吧?新品种。你在世时,怕没见过这种。那家店老板又换了,真是奇怪,人一茬一茬地换,店还是老样子。人还没有花长久。
老板是个年轻的姑娘,一边包花,一边啰嗦:‘花束代表一心一意。配上满天星,就更迷人了!’
我心想,谁在乎这些骗人的说法。
她手法娴熟,用一层丝棉纸衬着花朵,外面用手揉纸包装,扎上蓝色的丝带花。扎好后,自己先陶醉了一会,然后跟我说:‘夫人,很漂亮吧?’
收钱时,她甜甜地一笑:‘您这样的气质,应该男人送你才对!’
我也想啊,可谁有这份心呢?心里不快,就没打算附和,冷冷回答:‘我是送给死去的姐姐!’
她立刻意识到失言,赶紧捂上嘴,好像这么做,我就能忘掉她说过的话似的。我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她的局促,生活平淡乏味,貌似活着,也只剩这种卑微的乐趣了。
柏原没来,你不用看了。最近工作很忙,我都没机会看到他。
现在看来,可能是想要让柏原做继承人吧。你曾经那么费力争取,又何必呢?该是你的还是你的,不该是你的,终究强求不来。
像我,曾经幻想过给他生个儿子,结果呢,连个女儿都生不出来。人的命是注定的,想多少福受多少罪,也是注定的。
我活了大半辈子,算是看透了。名份、地位、金钱,都是次要的,丈夫也是次要要,那些膝下有一儿半女的人,我是真羡慕!这辈子马上就要见底,有时候半夜醒来,真害怕得很。没个人听我絮叨,只能不停地逛街、做美容消磨时间。别人看我悠闲,背后快要发疯似的孤独,有谁看得见?!
人老了,会不由自主地想象年老时的情景。柏原是我外甥,不用担心没饭吃,没钱花。但真正老到连路都走不动时,不知道谁还会记得我?
我这一生,不像你那么善用心计,却也没真心待过人。人与人之间不就这么一回事么?未必都惺惺相惜。善于掩藏的,表面上真诚一点,容易交朋友,容易有男人为她赴汤蹈火。像我这样拙劣的,只能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日。
总想着,以后我会在一个大房子里老死。等到化成枯骨,或者等邻居闻到腐烂气味,才能记起我来。一个人,晚景要这般凄凉,还不如现在就死。可真去死,又缺乏勇气。这就是人的可怜之处吧?”<