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她应该不想听你说那两个字,走罢。”
“呦,着什么急,看把你吓的。”
薛子赫回过味儿来,似笑非笑地:“是不是过去那么久你不开心?”
“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。”她板下脸,笑意全无:“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。”
三日之后终于等到去新罗的货船,谈妥价钱当日启程。
一船子茶叶绸缎,人和货挤得满满当当,挪动一下都甚费劲。薛子赫偶尔去船尾透风,免受气闷之苦,敦敦一反常态成了这厮的跟屁虫,看来枯燥的环境中没有什么原则值得坚守。
“谢谢姨夫。”小短腿跨不进去,薛子赫伸手一拎便安全着陆,回头一个谄媚的笑。
任适秋睡得迷迷糊糊,本想继续,又听薛子赫嘘了一声。强撑着将脑袋从膝盖上抬起,深吸口气:“我错过了什么?”
“船尾风很大,吹一吹神清气爽,什么瞌睡都没有了。”他明目张胆地打岔:“你为什么不去试试,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。”
她不耐烦地别过头。
“难道畏水的人连站在船上看一眼水面都会晕倒?”
“是啊,就像有人闻到一丝羊肉的味道就泪流满面。”
“你可能不知道,后来我专门挑西北馆子吃饭,现在吞一只烤全羊都没问题。当我们遇到一个麻烦,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它。”
终于站在海风凛冽的船头,她目视前方,庄严而凝重。他负手而立,沉着而冷静。
“还是回去吧,我有点不舒服。”
“半途而废未免可惜。”
世道艰难,人何苦为难自己,她叹了一声,努力瞄一眼海面,灰色的海无边无际,像要吞噬一切,绝对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,不但乏善可陈而且连带着呼吸不畅。有些事不是高喊一声面对便能畅通无阻,太大的落石,只能绕过。
“那个……童言无忌。”见她出神,以为还介意刚才那声姨夫,趁四下无人解释道。
“他想讨好你,自然毫无底线。”她停了一会儿,忽而笑道:“可能是怕失去你,从小没什么父爱,有个和父亲差不多的男人在眼前,格外珍惜。”
“我和他刚好相反,从小梦想着有个妈。”
有爹有妈谁愿远行,漂流到一个个无亲无故的地方。她触动心事,沉默下来,只想找个理由赶他走,一个人待会儿。
“我回去了,你一个人待会儿罢。”他神奇地拥有了读心术,走进去,探半个身子又出来,面无表情:“无论你做什么决定,我都接受。如果你说不愿同行,绝不纠缠。”
说得这么透,她无法躲闪,也觉没有矫情的必要:“一个人挺害怕的,我们还是站在一起罢。”
“你是说……”
她刚欲答话,船身猛地摇晃,巨大的声响,像什么东西突然炸开,身子甩在桅杆上,胸口一阵闷痛,半边失去知觉,一只胳膊用来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。船身整个倾斜,慌乱中只见薛子赫摔在不远处,骂了声娘:“该死的,触礁了!”
二把刀舵手,半瓶子醋的商船,谁说靠得住来着。
船身往下沉,又往下沉,片刻功夫,海水蔓上船头的甲板,惨叫连成一片,有经验的水手已经挣扎起来寻找逃生的家伙。她不顾一切爬起,摔倒,最终被一个有力的胸膛接住,不容置疑地:“在这儿待着,我去找敦敦!”
孩子没爬上来舱里一定灌满海水,他潜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。
大股浪头呼啦一下涌来,一口没少全喝下去还不够,人像浮萍一样打着卷,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,眼前一黑再没知觉。
一个接一个的浪头袭来,浮木飘飘摇摇,被推向更远的高峰,骤地失去支撑,又复跌落。灰黑色的海水堆在四周,自己如一只死狗趴在数尺见方的破木片上,四肢仿佛灌了铅,胸口如被火烧,任适秋迷茫地四下寻找,薛子赫犹自晕迷,敦敦不见踪影,天色暗下来,几个时辰前的灾难便恍如隔世了。
信天翁孤独地盘旋,吵醒了酣睡中的薛子赫:“对不起,太累了没撑住。”
“敦敦呢?”
他抹了把脸,无法回答这么简单的问题,也无法顺利吐出那三个字:“没找着。”
孩子死了,就这么死了。
唯一的亲人是逸秋,而逸秋唯一的骨血是这孩子,所以孩子也是自己唯一的亲人。原以为带他出来是救他,没想到成了害死他的人。
尚未弱冠,未尝人世酸甜苦辣,一瞬间大难临头,说没就没了。
“那边是不是海市蜃楼。”薛子赫忽而指着远处漂移不定的一点漆黑,其实是自己漂移不定,看什么都晃:“我已经出现幻觉了?”
她的目力一向优于常人,笃定地道:“是个岛。”
“以我们的速度,天黑之前能漂过去。”
“但愿风向刚好,偏一点儿就万劫不复了。”
万劫不复又怎样,其实该死的应该是自己罢。
她不再观望前方,闭目伏在木板上,有一瞬间,内心隐隐盼望着最坏的结果。
双脚踏上坚实的大地,堆积的碎石戳伤脚底,另一只鞋子已经丢失,索性把这一只也扔了。刚刚好,有些事就是神奇地处于节点上,不偏不倚地令人沮丧。荒岛比想象中大得多,一眼望不到边际,海鸟在一旁筑巢,鸟粪铺满往前延伸的路,她突然意识到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可能有船经过,一个踏足就是一辈子的驻足。